全面消费的女性
女人和消费主义的结合可能削弱而不是仅仅巩固了特定形式的男性权威,左拉对商场熟客马蒂夫人(Mm. Marty)的描述就证明了这一点。由于抵抗不了慕雷商店的诱惑,她肆无忌惮地挥霍丈夫微薄的收入,购买越来越多的女性奢侈品。丈夫马蒂为人软弱无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妻子慢慢地把他推上破产之路;妻子每增加一条新蕾丝,他就离破产又近一步。消费文化深入私人领域并打破了私人领域的不可侵犯性, 鼓励女人无视她们的丈夫、传统的道德和宗教的权威性,放纵她们的欲望。换句话说,兜售享乐主义虽然给个别男性资本家带来了巨大的经济利益,但是动摇了两性关系和父权制家庭结构的稳定性,具有潜在的破坏性。
在《娜娜》这部小说里,因为女人的购物而毁掉爱人前程的母题被进一步放大,以末日论的想象来看待消费主义的尘嚣日上。这里,左拉刻画了一个贪婪女人如何造成毁灭的可怕图景。原本以勤俭、礼貌和财富积累为基础的社会分崩瓦解,这都归咎于祸国殃民、腐朽糜烂的欲望型女性气质。娜娜和她的贵族闺蜜萨比娜·德·米法伯爵夫人,象征着一种纵欲享乐的新浪潮,它正在摧毁前代的价值观和传统。节俭和自我克制的精神已经消退,随之而来的是物质主义、充裕富足、铺张浪费的无情逻辑,这即意味着消费资本主义的新理念。
从出身巴黎贫民窟的女孩儿,到著名的交际花和时尚女性,左拉在对娜娜如何发迹的这一描述中,深入探索了女性气质与现代性之间的关系。娜娜首先是城市的产物,她的阶级流动性是社会变化造成的,这让她能够利用城市文化中新出现的情色和审美类型来谋求个人发展。显然,娜娜就是现代性的产物,而不是与现代性无关;她是妓女、演员、狂热的消费者,她就处于金钱关系的中心,时尚、图像和广告塑造了她的社会身份和性别身份,她堕落的情色欲望与城市的堕落紧密联系在一起。娜娜在小说中首次出现,只是一个无名女演员的首秀,但是每个人都知道她的名字,这就是娴熟的公关宣传所制造的神秘性。
用彼得·布鲁克斯的话说,娜娜被刻画成“一种再现的再现,是有意识地创造出来的、自我创设的性对象”。这种说法也适用于她后来的交际花和暗娼生涯,她的性魅力与公众对她外表形象的感知是分不开的。台上台下,娜娜都在扮演角色,她与她的观众是一种共生关系,她的情色气质是大众欲望的投射。
就像《妇女乐园》那样,因为阶级界限的消失,《娜娜》中的公共空间总让人担心它会带来道德污染和社会混乱。小说描绘的剧院中、赛马场上及舞会和晚会中,无名混杂的人群颠覆了社会的贫富差距;当不同个体为了追求快乐而密切交往时,等级制度在公共空间被弱化。小说中的某一处也将娜娜的卧房指称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公共场所,许多鞋子在门槛上蹭来蹭去”。卧房和居住者的转喻性同一化很明显;娜娜本人就对阶级差异构成了极大的威胁,她身体成为公共亲密性的私人场域,工人、资产阶级和贵族的精液不加区分地混入她的身体。在左拉的小说里,对女人身体和对现代城市的焦虑相互交融,难以区分,构成了社会不稳定性的双生区域,并通过欲望的独裁而产生道德败坏、违法乱纪的潜在危险。事实上,在现代主义文化中,大都市越来越多地被描绘成一个女人,一个妖魔化的红颜祸水,她既诱人又冷酷,体现了城市生活的快乐和可怖。
大多数对《娜娜》的讨论,都集中在卖淫这一主题上,将卖淫视为法兰西第二帝国末期道德败坏的终极象征。然而,娜娜作为消费者的身份也同样关键,这包括她对金钱的挥霍和性欲的放纵。左拉女主人公无限的欲望,体现了女人购物激情的侵略性。除了经济上的意义,消费还让人联想到消耗、浪费和破坏,代表了否定物质和死亡的过程。左拉对娜娜挥霍无度的刻画,就体现了这些负面联想。
《现代性的性别》
丛书名:守望者•镜与灯
[美] 芮塔•菲尔斯基 著
陈琳 译 但汉松 校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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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娜娜的黄金时代,她的名字在巴黎无人不知。她在堕落的地平线上越升越高,她大肆炫耀奢侈生活,挥霍财富就如粪土一般,她以这样的方式征服了整个巴黎。在她的公馆里,仿佛有一座火光熊熊的熔炉,她无穷尽的欲望就像炉中的烈焰,她的嘴唇轻轻一吹,就把黄金顿时化成灰烬,随时被风席卷而去。如此疯狂地挥霍金钱,确实罕见。这座公馆仿佛建在一个深渊上,那些男人连同他们的财产、身躯乃至姓氏都在这里被吞噬了,连一点粉末的痕迹都没留下。
男人被凶猛的女性欲望吞噬和毁灭,这段深刻的描述指明了金钱、性和死亡之间的一套隐喻关系。娜娜无休止地花钱,这实际上促进了货币流通,但不管怎样,作者都将之描述成一种经济财富的流失,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资本在洞里化为乌有。法语“消费”这个词,即consommation,包含了经济消费和色情消费双重含义。可以看出,该词对“吞噬”和“合并”的这种指涉,明显表达了对毫无节制的女性性欲的不安。的确,在左拉对性别之战半神话式的描述中,消费作为钱货交易的经济和社会内涵,已经彻底被这个词在心理和性欲象征上的意义取代了。一种对“食肉的阴道”的恐惧,体现在左拉对娜娜摧毁性的口欲性的描述中;她是个食男人者,不断消耗男人,像食人族那样吞噬和摧毁那些想要她的男人。“在几个月内,娜娜就贪婪地把他们一个个吞噬掉,她的奢侈生活使她的需要不断增长,她的欲望变得毫无止境,她一口就能把一个男人吞掉。”小说反复提到嘴巴、饥饿和饮食,这强调了女人欲望的动物性和本能性。消费就是破坏,女人对商品的欲望不仅破坏了男人的权威,而且还带来了男人的毁灭,动摇了以男人为代表的文化根基。
在某种意义上,性和金钱在左拉小说中似乎代表着两种对立的原则;与女性同一化的力比多混乱破坏了经济理性原则极为看重的资本主义经济的正常运作,导致娜娜的情人贸然投资、破产甚至自杀。然而,性和金钱又能在隐喻机制中相互等价;正如布拉姆·戴克斯特拉所指出的,在19世纪的社会想象中,女人对性和金钱的饥渴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精神分析法让我们注意到,金钱象征着男性性能力和权威,而无独有偶的是,娜娜贪得无厌正是因为她潜意识里想要阉割和摧毁男人的欲望。消费成了一种隐性的女人进攻手段;女人对丈夫和情人的经济剥削,并不总是让她们纵情享乐,也成为她们报复男性权威、改变自己公共领域无权势地位的主要方式。
然而,如果金钱具有潜在的精神和性内涵,那么反之亦然;19世纪的文学经常用经济来隐喻性行为。在一种力比多经济的语境下,娜娜的滥交体现了恣意挥霍和浪费,汇合成不可阻挡的金钱、精液和欲望之流——小说的某处就点明,金钱之河是从娜娜两腿之间流淌出来的。根据一种性能量的模型,性要满足养精蓄锐、传宗接代的要求,任何对生育无利的行为,都被认为是极大的浪费。娜娜的孩子体弱多病,有力地象征了性欲与生育和社会效用的分离,也象征着现代形式的性在生育方面的贫瘠。因此,在她的身上清晰地体现了一种象征性的关联,即在新出现的性学对各种变态性行为的定义中,总是伴随着近来受人关注的无节制消费所带来的愉悦和危险。
女性欲望最令人不安之处,是它缺少一个对象。娜娜几乎对追求她的所有男人都无动于衷;他们似乎仅仅是她获取渴望的金钱和商品的手段。然而,不久娜娜就明显开始对商品表现出了不屑一顾,这和她对那些供养她的男人的蔑视是如出一辙的;她只是为了花钱而花钱,不加选择地把金钱挥霍在豪华陈设和廉价小玩意上,她买回来这些东西就立刻“弃之如敝屣”。她的家就是“浪费之河”;她情愿上佣人的当,买吃的就是为了扔掉,她的房子里乱七八糟地堆砌着她冲动购物的成果,买回来就再也不多看一眼。正是她对金钱及其购买能力的漠视,体现了她对尊重繁荣和财富积累的资产阶级的不满。商品的物质性不再稳定,因为它被自由流动的女性欲望旋涡吞噬,而这种欲望总是从一种商品不断地移到另一种商品。娜娜非但没有将商品供奉起来,反而以亵渎商品为乐。“真滑稽可笑,有钱男人总以为有了钱,就什么都能得到……那么,如果我说不呢?……你的那些礼品,我全不在乎……至于说钱,可怜啊,我想要多少就有多少!我根本他妈的不在乎!我呸!”她蔑视金钱,同时也蔑视以传统男性权威观为基础的整个文化价值体系。
尽管这种欲望的流动有悖于资产阶级节俭、自制的规范,但在这样一个以日益增长的消费需求为基础的社会里,欲望使娜娜成了理想的主体。正如科林·坎贝尔所指出的,现代消费主义的精神可以被定义为一种无目标的、永不满足的渴望,这种渴望被固定在一系列物品中,它们可以组成无穷无尽的序列。欲望的对象不是物品本身,而是让人浮想联翩的物品所带来的幻想满足。预期的快乐和体验到的快乐不可避免地脱节,于是又滋生了对新物品的幻想,对旧物品再提不起兴趣。在这种欲望逻辑中,物品本身是可以互换的,可以丢弃的;问题的关键不在于物品本身的特殊性,而在于物品作为商品所具有的关乎欲望性的象征意义和抽象光晕。所以,从定义上看,消费者不可能获得满足,因为这里并没有涉及客观需求;相反,商品代表了一种想象的成就感,而这种成就感必须让人求之不得。
显而易见,这种消费主义伦理对传统社会道德规范构成了威胁。如果放到两性关系的领域来说,充满欲望的女人不断地“消费”情人,而没有一个情人能让她无目标的欲望真正获得满足。对娜娜来说,经济和性的放纵源于一种抽象对等的逻辑,这让每个欲望的对象——不管是情人还是商品——都和无尽追求的下一个目标之间能够实现互换。我接下来要研究的爱玛·包法利也是如此。娜娜的“性变态”体现在她转向女同性恋和施虐受虐的性行为上,而这进一步证实了个人自由主义的欲望的胜利,该欲望从社会道德约束中获得了解放。一方面,她的不知餍足是一个疯狂消费的原初女性欲望的自然流露;另一方面,它同时也说明了现代女人非自然的状态,她们变态的欲望恰恰是颓废的资本主义激发出来的。
本文节选自《现代性的性别》 有删改